陽光下飛揚的音塵

交一個朋友,我很少考量他在光譜下的深度,可能我不是那類事事追求完美的人。待人以誠,能交淺言深,是一種緣份。遇上陽光,不是偶然那麼簡單吧﹖

如果要把藝術切入生命,我會定格在音樂。文學會流失靈巧和韻味,雕塑使人驚嘆,但不會令你動容,唯有音樂,無論是喜是悲,它都會貼身伴隨,把你內心搖動,沒有地域和疆界。

2003年我為傷殘青年協會策展第一個詩畫展「活」,其後的「融」雖然是雕塑,我們仍是配之以詩,在開幕禮中主辦單位加入了一節詩歌朗誦,那是第一次與楊光先生合作。沒有排練,也是破天荒第一次聽到尺八的現場吹奏,那種如泣如訴的樂聲,低沈的音色中偶帶沙破,時又溫婉,忽又高昂,誦著詩時才驚覺它已不是配樂,竟成了朗誦與音樂的對話。不覺中被拉進一個藝術沈澱的空間,那種尺八特有的厚實管樂,彷似人語,無論高呼低語,都會令人著迷;詩歌誦畢,樂聲仍餘音裊裊,那刻才驚覺,寫詩四十年,也不過如斯,竟不如沈鬱的曲句叫人動容……

事後楊光這樣的憶述我倆初次合作的感受:「這是一段叫人驚喜的體驗。我尺八之音,與路雅的詩,兩者均在最適當的時間,互相呼喚、對應,亦不時給予對方空間。源自內在,發乎自然,根本上不需要,亦超乎了默契……

      追求原始,反璞歸真,也許這才是藝術最純粹的境界。楊光認為人類與生俱來已具那種創作力量,正如他相信舞蹈的出現,乃源於讚美天地、膜拜創造者的偉大而作出的表現。

「歌聲是原始的頌讚!慶祝豐收、載歌載舞、吃喝助興雖是本性,但與祭典有密切關係。」楊光對聲樂有他的觀點,沒有語言之前,人類也像動物一樣,以聲音去表達情感,正如音樂用不同的樂器去模仿大自然的風聲雨聲、鳥叫蟲鳴、甚至山鳴谷應,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樂」就是最好的例子;音樂感人不單在旋律,在不能預知的變奏。即使細如流水的旋律,瞬間亦可幻化成澎湃的樂章。那種變化莫測,充滿人與天地的和諧、衝突,命運的變易衝擊著不能掌握的迷晃,震撼心弦……

楊光是一個生活很規律的人,他每天早起,定時作息,多年任職大公司要職,沒必要的應酬他一律婉拒,寧願多點時間陪伴家人,「每天總會抽一段時間練習尺八……」溫文爾雅的楊光這樣說。

窗外是明媚的秋天,彼此在都市的塵光中忙碌,很難遇上這樣晴日的中午,相約在山腰的會所午膳,邊吃邊說著,提起子女,國字臉孔的楊光,露出了滿足的笑容,眼睛閃過亮光:「我感到最安慰的,是十七歲的女兒,心底深處藏著的關愛,也許是與生俱來,特別是對老人家……

      跟著我們的話題又扯去幾年來與信和合作的多個詩畫活動,最後焦點落在夏碧泉身上,他是個低調的畫家,每次畫展,例必滿場飛,提著相機拍照,最初還誤會他是大會的工作人員。這個香港少數靠賣畫過活的窮畫家,現在已經過身,楊光表示於他生前曾往他家裡作客,夏碧泉對藝術的熱誠,教人敬重。

「我們有共同的理念,藝術是有生命的!繪畫也好、音樂也好、文學也好……一定是活在我們生活當中。」楊光停下筷子說:「這裡有兩張CD,一張煩請你交予麥秋先生,另一張是送你的。」接著又說:「夏碧泉不僅是一名藝術家,敬業樂業,畢生創作,待人誠懇……還有,他用畫筆及雕塑等作品養活了一家。」

夏碧泉的版畫刻印精細,層次分明,刀工細膩,富生命力,人雖然已經走了,但他的畫作一直都沒有死去!麥秋熱愛舞台,也許就是從戲劇創作裡找到生命的意義,所以至今仍沒有離開舞台;文字於我,不也如斯?……

      我翻看著以劉國松水墨畫作封面的CD(楊光自製),這隻非賣品,從錄音到創作,絕對專業,裡面收錄了的歌曲計有,黑田節Kuroda Bushi 是一首尺八與箏合奏的民歌,日本古時武士一邊唱歌一邊飲酒,喜奏此曲。「Transluna」是楊光寫的短曲,為此唱片寫下一節概念。「Voyage of Discovery」乃黎小田的作品,在一次偶然的慈善活動中,他聽到楊氏吹尺八,遂作此曲,配上林文傑醫生的畫而寫,曾於Louis Vuitton藝廊作出展覽和播演。

     「道緣」是黎小田寫給胡渭康的一首歌,為蓬瀛仙館籌款而作,請來楊光以尺八錄製器樂版本, 共襄善舉。「Blue Pool」採用了黑人藍調,由楊光與著名爵士吉他演奏家鮑以正即興合奏。還有「瘋花雪月Plum Crazy」一曲, 由Peter Millward 譜寫,此曲被國際馳名高品味製作品牌CaféDel Mar 收錄發行。其他還有「寧靜海」及「手向Tamuke」。甚麼是手向呢? 楊指是雙手合拾禱告;一首哀悼去世親人的輓曲,源於和歌山伊勢的Fusai 寺(為京都明暗寺的分支),這首曲流露著豐富細膩的情感,其哀艷旋律帶出人生面對生死的悲慟,全曲交織著痛苦、憤怒、恐懼、悲傷、困惑、希冀及哀愁,多以之哀悼逝去至親,亦用作抒發生命的無奈。作曲及音樂監製Peter Millward 特別將楊氏之演繹配上抽象並幻化的音效作背景,讓人更深刻地感受到宇宙的脈搏。此曲收錄在Millward的音樂專輯「快活谷Happy Valley」內。

      如果把語言定義為思維表達的工具,那麼音樂便是唯一不需翻譯的語言,無可置疑,文字比圖像的感染更具思想空間,因影像停滯於平面,文字卻領我們走進流動的思維,音樂呢?可說是三維空間裡,最能打動我們、又最感性和靈巧的媒介。

另一次與楊光合作是2009 年香港浸會大學主辦了每年一度的獅子山朗誦會,台灣詩人洛夫是座上客,那天出席的詩人計有黃春明、鍾玲、王良和、吳美筠、林幸謙、羈魂、胡燕青、洛楓、劉偉成、筆者……我與楊光被安排了在較後的時間出場,楊光早上還有公幹,剛好早十餘分鐘到達會場,還記得他揹上袋子,像一個闖蕩江湖的俠客進來,裡面放的是那一尺八寸的竹管。我回應洛夫選了武俠詩《劍聲與落花》。一開始楊光的尺八小引,已幽幽地帶出了浪人的落寞,詩句與樂聲織成複雜的情感,交錯著浪漫的蒼涼,沒有音染的尺八,彷如天籟,把空氣凝定成潑墨的畫,裊裊之音,飄盪在沒有時間的空間,穹蒼之外,人間的恩怨情仇,從京都到黃沙大漠,也該在曳止的樂曲中了結吧!

楊光對我說:「與你合作是一種享受!」他為甚麼說中了我心裡的話?

      那個早上,我們吃得很少,說得很多,但依然覺得還有很多未完的話,楊光下午還有約會,他說晚上將與剛從日本來的尺八老前輩會晤。我難得假日與家人孫子往雙魚河公園,步出會所,夏日已去,園圃灑了滿地花白的陽光。

      秋天來得遲了,是不是溫室效應?快要十月,應該有點涼意才對!這個多人多車的城市,每個人都在急速的節奏中生活,望著楊光高大的身影在人流中消失,啊!誰會知道?他不是隱者,更不是浪人,此刻猛然想起,這個酷愛尺八的專業人士,是個建築師,也是個律師,來去中又帶著俠客的豪情,如浮雲飄於商海,他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人,沒甚麼特別。

當我們每天都營役奔波於物質世界,誰又想到,雖然是簡簡單單,也可以活出明亮的陽光!

後記﹕

楊光建築師、非執業大律師、仲裁司、調解員。楊氏於澳洲跟隨竹保流大師範Dr. Riley Lee 學習尺八達四年,並完成了竹保流的整套課程。繼而在Dr. Lee 的引薦下,楊氏再於日本隨大師橫山勝也及田嶋直士兩位大師深造海童道本曲正宗。在澳洲期間,楊氏曾於各大演奏廳、大學以至雪梨歌劇院舉行演奏會及工作坊。

回港以後,楊氏繼續定期舉行尺八演奏會,並教授尺八技藝。近年他與Drum Music 合作灌錄了三張揉合了西方與亞洲文化的雷射唱片,包括:「Happy Valley」、「Hong Kong Dub Station」及「Electric Road」,獲得甚佳評價。楊氏不單是一位優秀的尺八演奏家,在長笛演奏方面亦非常出色。學習尺八以前,楊氏曾在多個香港業餘管弦樂團擔任首席長笛手,並考獲英國聖三一音樂學院之長笛演奏文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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