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飄.雪融:工作假期在北海道

1

手機鬧鈴在冬季的北海道中部響起,不曉得有多久沒有在清晨六點醒來,書桌前一大片窗戶滲入光影,窗外是滿覆白雪的樹林。此景色,宛若身處黑森林中的小木屋。

在從業員專用巴士抵達前五分鐘,穿上雪衣、雪褲,出門前要收拾的行李包括:早餐的兩顆三角飯糰,中餐的杯麵或昨晚從食堂外帶的便當,一瓶上島的無糖黑咖啡,一瓶白開水。晚餐前的一切飲食都得在手忙腳亂的早晨完成,另外再帶上一本日語文法辭典,一本夾上墨水筆的筆記本,趕往員工巴士。

這裡是北海道的深山,也是熱門的高檔度假村。山叫做「トマム」,漢字寫作「苫鵡」,是北海道原住民愛奴語「濕地」的意思。度假村依山而建,每到冬季,酷寒難耐。然而粉雪滿山,全世界的旅客為踏雪而來,為迎嘉賓,室內常夏。

巴士一小時一班,從宿舍駛到執勤地點,只需五分鐘,這段路若換步行,則有如流放邊疆。連山群樹,滿目霜雪好景,踩著鞋印與輪胎痕數數前行,抱著飲食袋子的手指凍得發疼,從此不再賴床。

度假村滑雪學院的課程預約前台人員,這是我在日本Working Holiday的第一份工。業務內容是幫客人安排滑雪教練,這工作原本沒甚麼技術含量,但近幾年說中文的旅客佔半數以上,英文旅客又佔剩下的一半,日本社員的外語能力多數薄弱,我們這種略懂英日語的外國員工因而重要,能解決四分之三的客服需求,華語旅客多時,全在我的櫃前排隊。

  每天早上八點上班,日本職場不成文規定,需提早十至十五分鐘抵達,迅速吃完飯糰,換好衣服到櫃檯,所有的滑雪教練和器材租借處、前台員工都站好等主管朝會。主管年紀約三十五歲上下,總是精神抖擻的宣佈當日事項,再換各部門組長報告。朝會通常不超過十分鐘,極有效率,準時八點十五分開門迎賓,旅客魚龍貫入,問課程或租器材等,中英日三語頻頻轉換。中午回休息室泡方便麵吃,一路忙到下午五點,再殘業(加班)一小時點帳,等六點十三分的從業員專用巴士回到宿舍,天天如此,日復一日。

2

  坐窗前,滿目飛雪。一下子就在日本待滿第一個月,打工簽證時效的十二分之一。連放假都習慣早起,在當前的生活變得習以為常之前,總想寫成文章紀念。三十一歲跑來日本打工度假,放眼世界,大概稀鬆平常,在華人世界就顯得突兀,畢竟這個年紀,許多同齡人的小孩都來報滑雪課了。回想第一次起心動念想來日本,已經是九年前,在上海往廣州的臥鋪下鋪,剛看完電影《送行者》,受電影裡的美感與情感打動,在列車上聽了整晚久石讓的音樂,回台灣開始學五十音,直到被別人的期待綁住為止; 九年後,竟有機會在北海道徹骨的風雪天裡細數過往,二十幾歲時沒有成行的旅程,在三十幾歲的時候更想認真體驗。畢竟歲月增長,來日雖然方長,但也不若以往, 你知道終點的方向,也曉得「再一次」是多麼痴愚的奢望。

準備期間,就收集許多過來人的評價,只論旅遊, 一面倒的好評;若論工作,則負面比正面的多。許多人說日本適合旅行,不適宜生活;日本人很排外,瞧不起其他亞洲人之類。有些歸來的前輩提點我小心被人欺負,或者乾脆勸我放棄,看是去其他國家還是留下來繼續工作都好。但是,吾人總歸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沒實際走一遭,如同網路上的遊記,誰說的話都僅供參考。我的目標,說起來也很簡單,讓自己盡量適應日語環境,在未來的每一份工作中體驗日常。這當然很不容易。當我初抵關西機場,正想小試身手、跟服務員點份炒麵時,發現她說的甚麼我完全沒聽懂;一個月後,上司的指令我也還是半聽半靠猜, 路還很長。

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並非小清新式的審美,不是坐在咖啡店靠窗邊的位置,享受陽光和煦而滴汗不流;也不是過一天算一天的頹然而生,總有人將生活比做狗屎,浪擲光陰。以我所見,在固定的時間,做著固定的工作,以凌駕於人性之上的秩序為經,深植於性格裡的頑固與服從為緯,機器一般地維持穩定頻率運作的狀態,才是日本人的日常。工作狀態中的日本人,彷彿神魔附體,給一桶壽司米,假以時日,他就真的能夠抓出每一把都是相同重量的醋飯。

  正是有這麼崇尚精準的文明底氣,在過去的半個世紀,日本製造一直是精品的代名詞,所謂職人,所謂嚴選,出售最精緻的商品,提供最細膩的服務,不論大城小鎮,美景動心,佳餚悅目,令遊客流連忘返,一來再來。在京都大阪玩的那幾天,特別能理解大家為甚麼這麼愛來日本;不過享受終究是容易的,當你換上工作服,像他們一樣工作,心態與觀念還停在原來的地方時,文化衝突就算開始了。

3

  日本,才曉得我們時常掛在嘴上的日常生活, 就足夠讓人筋疲力竭,必須使出渾身解數應對。例證俯拾皆是,譬如倒個垃圾,一包垃圾得分成好幾類,資源回收的瓶罐都得洗乾淨,塑料瓶得把瓶蓋跟外包裝拆開,瓶身還不能壓扁,之後由回收方統一處理。塑料跟紙類分開, 一般垃圾跟廚餘分開,廚餘只有月水金(週一三五)可以丟,相較於簡單分類再打成一包丟每日垃圾車的便利,這簡直太折磨,別說喝飲料了,香蕉橘子都不想常吃。

日常,每日恆常,看著美好,卻須由無數約束所構成。日本人最常跟初來乍到的外國工作者說的單詞是「だめ」,「打妹」(不可以)。上司說話時喝口咖啡, 「打妹」  ;看到國內客人用中文打招呼, 「打妹」  ;食堂的便當冷凍一晚再當午餐吃, 「打妹」  ;在從業員專用巴士上跟鄰座聊天, 「打妹」  。也許對日本人而言,世界上其他地方之人過日子的態度,不講究得叫人吃驚;而對外國人而言,日本人對自己死嗑的精神近乎瘋狂。

  實際上,新世代的日本人,亦無法承受其祖輩留下的傳統。同期研修的東京埼玉青年、大阪青森少女們, 大多表示一堆規定很麻煩,但沒辦法不遵守。而且他們還要服從社會的上下級秩序,前輩的「飲会」不能缺席, 上司的命令只能唯唯諾諾,私人時間持續限縮,殘存的額度不夠做夢,直至成為「生活即工作,工作即生活」。平成時代的後輩們,也許終究會被昭和時代的前輩們,馴化成你我印象中的模樣。

雖說「一樣米養百樣人」,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可能差別太多。可以推想,前輩肯定也跟後輩一樣厭倦繁文縟節,可以做自己,誰想被約束?社會之所以能維持現狀,我想正是因為他們內心也認同現行的規則:工作必須嚴謹,規則必須遵守。不能因為一些負面現象,就否定既存規則。基於幾次和上司的衝突之後,我也逐漸了解日本職場的規則與思想,越是適應規則,就越能在堅硬的臉孔背後,看見上司的克己與體貼。他最多讓我們這些派遣社員殘業(加班)一小時,然後自己跟正社員不曉得忙到幾點,隔天早上還是比我們更早出勤。

4

    工度假,雖然主要的時間都是在打工,但休假即度假,平常攢了錢沒處花,放假自然少不了和夥伴聚會,犒賞工作辛勞。尤其在度假村工作,最不愁美酒佳餚。下了班的日本人,就像卸掉一身導盲器具的拉布拉多,能量正常地釋放,上下班判若兩人。你若懂得說日語,他們就待你與日本人無異,一塊吃飯,一塊泡澡,再一塊喝酒。

曾看過一部視頻,說娶日本女人,如果日後的居所沒有浴缸作泡澡,這個婚她寧可不結。來日本才深刻體會, 下了班去大眾風呂(澡堂)泡澡是多麼療癒,幾乎成了每天不可或缺的儀式。跟日本街道隨處可見的錢湯雷同,人們下了班,拎著裝盥洗用品的小籃子到澡堂,一群人渾身赤裸, 各自對著水龍頭,坐在小板凳上,將肥皂搓出泡沫抹在臉上、身上,仔細抓撓。沖水之前有些人還順便刮掉鬍子,再泡進浴池裡。恰到好處的溫熱,將整日辛勤工作所積累的疲勞從頭到腳逼出體外,起身後一陣暈眩,宛如毒品禁斷初期的不適,擦乾身體著裝出門,風雪在近身前便已消融, 又是一身精力,足以應付明天。

/upload/article/166685553176062.jpg

版權所有@ShutterStock

/upload/article/166685559118119.jpg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