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 陳卓賢的〈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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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比是中外文學慣見的寫作手法,而讀蘇軾〈前赤壁賦〉,對比的高頻率使用使人記憶甚深。

先是吹洞簫的「客」想起威風一世的曹操,繼而又說曹操霸業成空,「而今安在哉」,透過今昔對比,深深為有時而盡的榮華嘆息。

接下來,「客」借曹操起碼一度顯榮,對比自己和蘇軾只是「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的小人物,駕著一葉扁舟,舉酒對酌,何敢望統率千艘戰船、向十萬將士祝酒的曹操?

到哀傷處,「客」更以天地、滄海和長江對比自己:「天地」廣袤,自己處身其中,不過是體積至小、生命至暫的「蜉蝣」;「滄海」深闊,自己則猶如毫不起眼的「一粟」;「長江」無窮盡地東流,而自己此生不過「須臾」,轉瞬即逝。種種對比,都使得「客」益發消沉。

嘗試抽離一下,「客」也產生過「挾飛仙以遨遊」的幻想,可惜在理智上,他明明「知不可乎驟得」,現實與想像又再形成對比,最後一扇希望之窗也被他親手關上。

〈背伴〉由陳卓賢包辦作曲、填詞,題目一語雙關,歌詞中的「你」既是「我」的伴侶,卻又「背叛」了「我」,理應忠誠的情人偏偏不忠,這裡已隱隱然有種對比的張力。

陳卓賢的詞也確實以對比逐層鋪展,一開頭情人「你」和「我」仍能「每夜於枕邊安睡」,可那僅僅是「肉身」的貼近,「你」的「夢裡」心裡想的,實際另有他人。「心」與「身」,構成了第一道對比。

「我」明知「你」已出軌,可惜欲斷難斷,是繼續拖拖拉拉地「拖欠」,還是直截了當地「了斷」,that is the question。選擇前者,就保持「沉默」,大家「互騙」下去;選擇後者,就「說穿」真相。「說」與「不說」的對比,進一步形塑了「我」的左右為難。

到歌詞第二節,「我」嘗試推敲「說」與「不說」的具體影響,仍用對比手法進行鋪排——「說」即「揭穿」,讓「諷刺」刺穿彼此的假面具,大家都無法面對,必然破局,要以「告別」結束關係;「不說」即「妥協」和「忘掉」,出軌的「不堪 背叛 殘缺 往史」將被一筆勾消,「你」瞞「我」瞞的二人仍可「纏綿」下去,平平淡淡地「終日可相見」,「我」甚至能期待「苦澀過後有著甜美上演」,有日愛火會重燃。

驟眼看,「我」是傾向於「不說」的,且還幻想尚有轉機。無奈「苦澀」是現實,「甜美」是遐想,有力的現實仍不停推動「我」轉向「說」的選擇。

果然到歌詞的第三節,出軌的「你」依然大模大樣地「扮作要散步去」,暗中與第三者幽會,令象徵「你」「我」戀情的「牆身」進一步「枯萎」、「快裂開」——牆身裂開,「我」的口也馬上忍不住要開,「睡醒告訴我 你愉快麼」正是要攤牌,要「說」(告訴),要「揭穿」。現實對比遐想,前者獲得了勝利。

按捺住「說」的衝動的,是再次響起的副歌:「還望苦澀過後有著甜美上演 最終關係不變」。「我」像在催眠自己,不忍「甜美」在對立的「苦澀」跟前全線潰敗。

如是者,未來式的遐想失效,「我」便往回憶尋求援兵:「仍然沉淪以記憶譜撰傳記 怎痛我亦都不理」;同時,我也「願你在最後回想起」,一起重溫昔日的美好,千萬「別處死」,別判這段戀情死刑。

發展至此,整首〈背伴〉已歷經「肉身╱內心」、「沉默╱說穿」、「告別╱妥協」、「苦澀(現在)╱甜美(未來)」、「現在╱回想」等多組、多層次的對比,而〈背伴〉的最後一段歌詞是:

不必介意 從來不需救治

仍舊相擁似從前

礙眼的人事就不必見

天色再變 世界怎麼亂

承諾給你世上最平和那個家

不會過問你共我的欺詐

就此終老安心嗎

「相擁似從前」的「從前」是順接前面的「回憶」和「回想」,「礙眼的人事就不必見」是承接前面的「妥協」與「忘掉」,「不會過問」是放棄「說穿」,選擇了「沉默」,而在「變」和「亂」的「苦澀」現在,「我」答應給「你」對比式的「平和」,說要在未來為「你」搭起「最平和那個家」,則是展望「甜美上演」。可以看出,陳卓賢緊密地收束了前文的各種線索,並嘗試讓「我」向原諒愛人的方向想,試圖消解所有爭持不下的對比組合。

在〈前赤壁賦〉,蘇軾開解那位憂鬱的「客」,方法是令對比不復存在:用佛家的角度看,萬物皆空,人、長江與明月均非永恆;用道家的角度看,則人與長江、明月並無分別,各種生命形態俱是順任自然而變化。易言之,人無須羨慕長江、明月,乃至滄海、天地。

蘇軾的「客」很有慧根,聽了蘇軾的話之後,「喜而笑,洗盞更酌」,直至「肴核既盡,杯盤狼藉」,便和蘇軾「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可謂是笑得出,吃得下,也睡得好,滌盡了煩惱。

〈背伴〉則不然,儘管「我」試圖用親密的過去、溫馨的來日掩蓋當下的「變」和「亂」,用「忘掉」消解此際的「苦澀」,讓對立對比的拉鋸停止,但在歌曲結尾,「我」還是充滿疑惑地問:真的能夠「就此終老安心嗎」?突如其來的轉折,大概正暗示「甜美」無望,象徵「愛情」的「牆身」無法不「枯萎」,最終必然「裂開」、崩塌,不可收拾……

陳卓賢〈背伴〉大量運用對比,有時間上的「回憶╱今日」、「今日╱最終」,有行動上的「沉默╱新細明體說穿」、「忘掉╱揭穿」,也有內與外的「身╱ 心」等等。它們通貫全篇,建構出歌詞的主要脈絡。

這些對比填入歌詞,相當靈活。它們有時會相隔一行至數行才完整呈現,但也有同句即見對比的例子,如「還望苦澀過後有著甜美上演」的「苦澀」和 「甜美」等。

與蘇軾〈前赤壁賦〉同中有異,〈背伴〉雖也在拋出眾多對比之後試圖將矛盾化解,可惜「我」最後仍無法開懷地「喜而笑」,心裡帶著沉重的疑惑, 看來再難「安心」地與情人「相與枕藉乎舟中」,再難「每夜於枕邊安睡」。

〈背伴〉以疑問收結,也給予讀者、聽眾更多想像空間,令歌曲更有餘味,更耐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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