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悼鄭愁予先生/覊魂
兩頭寂寞接歸人
過客從來柳色新
憶昔同沾山霧淡
憑誰江晚識天真
——2025.6.16(上平十一真韻)
附記:1989與1993年,《詩網絡》同人曾兩度與先生在港作訪談,余更先後賦<江·晚·正愁予>及<山霧>二詩以誌。日昨聞先生辭世消息,雖交言不深,猶感戚然。想我輩初闖詩壇,讀先生<錯誤>、<賦別>、<水巷>諸詩,啟發良多。惟「過客歸人」、「兩頭寂寞」,終也歸真圓寂,霧散江流,特草為此詩,聊寄敬悼之忱。

年輕時的鄭愁予

作者羈魂與鄭愁予是昔日好友
未完的末句/路雅
我自那次晤你以後
打算寫點什麼
江楓漁火對愁眠麽?從那年
南風抹過濕濕涼夜
走來曲彎山路又
過碎落的蟲嗚,山下城燈淹約
那未知的
等待,細數蹄痕
在意中讓
季節白白過去
節慶借來的時間
裏發酵,遠了鄉愁
的日子
容我們還牢牢記住曾經的允諾
顏值的春日暖曖
如鄉間的塘
蓮花開滿
花不語,你
的詩句
開創婉約
落向你去後未完的末句

寂寞的悼念另一位寂寞的——給詩人鄭愁予/秀實
無論櫻花早來或晚來
城裏每一條路的盡頭都是茫然的
海,以路旁咖啡館為終點
穿越人群,讓杯觥交錯在身後
世間狼藉為一桌的飽食遠颺
慾望總是較詩,先抵達遠方
已然是你最後的一盞高粱
看花,撿落穗,且作燕人行
到一個雪的可能之域
我白天枕於夢土,夜間
獨步如船長,看墨藍天空
繁星以外,有你寂寞的一盞

愁予風吹過香港 /秀實
我與香港詩人招小波2017年創辦《香港流派詩刊》,至2022年7月結束。共出版了二十四期。詩刊每期設有「頭牌詩人」欄,重點推介著名詩人。其照片作封面,其簡歷與作品內文刊發。2017年7月第四期的封面是鄭愁予,並發表了〈燕人行〉、〈最美的形式給予酒器〉、〈酋長的弓〉、〈大膽島童謠〉、〈煙火是戰火的女兒〉、〈9/12十四行〉共六首作品。這是我參加某個詩會時遇上詩人,征得他同意並提供而成就的美事。香港高中學生如果修讀「中國文學科」的,對鄭愁予的名字應該不陌生,因為他的〈水巷〉被收錄於教科書中,為必讀的課文。我曾為此寫過〈水巷兩解〉一文,對這篇「愁予風」的代表作加以析述。「一解」就文本作出演繹,為凄美浪漫的愛情詩,「再解」則參考同時期的其他詩篇(〈水巷〉寫於1955年)來作比較,成就一首溫婉動人的思鄉懷人之作。愁予的詩,既擁有高等的藝術成效而又同時具有商業的市場價值。臺灣志文版的《鄭愁予詩選》據說已達五十餘版,屢屢打破新詩集的銷售紀錄。我書架上的《鄭愁予詩選》是民國六十七年第五版,購於九龍旺角南山書屋,當時售價僅港幣七點五元。
愁予詩明顯分為前、後兩個時期。我曾寫過一篇短文〈揀落穗〉,指出詩人更重視後階段的作品,然詩壇一直傳誦的都是他少年之作,如〈錯誤〉〈船長的獨步〉〈賦別〉〈夢土上〉〈如霧起時〉〈當西風走過〉等。「揀落穗」是愁予在詩集《蒔花剎那》裏最末兩輯的名字。在這篇文章中我說: 「這本集子,為詩人自選收錄新篇舊章共九十二首,而以旅居美國後的作品佔多數。這個多數,計有六輯:「雨說」、「零的遞減」、「書齋生活」、「愛荷華集」、「香港拾得」和「散詩記遊」,凡七十六首。餘下的十六首,均是1965年以前的作品。析為兩輯,即「揀落穗﹒之一」和「揀落穗﹒之二」。「穗」一般解釋為穀類植物如稻、麥等所結的果實。詩人暗寓這些舊作,如果實般已是生命的完成,現在只因詩集的編選,才又從這些落下給遺忘了的果實裏挑選一二出來。詩人對這些舊作的心態,可從這個輯名與所選詩作的篇目、數量裏反映出來。」(見秀實著《捕住飛翔》,香港新穗出版社,1992年。)詩人對自己作品的喜好與讀者群的取向,往往出現落差。作品的創作與閱讀僅此一人,而讀者群在冗長時間的篩選,即反映出「藝術家」與「群眾」的審美差異,前者偏向主觀,而後者具有統計學上的客觀性。然藝術價值並不體現在這種客觀上。
「揀落穗」中舊作十六首,並不包含上述列舉的家傳戶曉之作。另外「五嶽記」、「草生原」、「燕雲集」等各輯,均無一輯被選入。簡要言之,愁予早期作品,柔美浪漫,後期作品,題材更寬廣,思想縷刻更深。詩家在冗長的寫作後,自會明瞭詩的抒情必得經思想的處理,方更深更誠。愁予覺今「是」而昨「非」,正是自覺中的成熟,與市場口味的取向,不可同日而語。
《香港流派詩刊》發表的六首作品,風格迥然有異於從前。〈最美的形式給予酒器〉末節,如此書寫:「微醺 擡頭滿天的燈/低頭滿座的美人/微醺就是微醺/環顧左右 想要一個個地吻過去」同屬其浪漫不羈,其風貎己不同早期的「那時光,愛情的走過一如西風的走過」。這讓人想到唐朝詩人杜牧晚年的〈李尚書席上作〉:「忽發狂言驚四座,兩行紅袖一時回」。杜牧只是語驚四座,愁予甚之,以吻。然這只是詩人直情之流露。詩家想像,脫軌而行。其意氣閒逸而旁若無人的氣質可見。〈大膽島童謠〉中的「他無休止地航向大海是見證人類的自由/堅信有一個和平的國度需要生命去探索/今晚月亮又圓了」,讀慣了「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而我什麽也不留給她/只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視窗」這般幽怨動人的詩句,會想像到這種語言的回歸嗎!此詩後有「關於〈大膽島童謠〉」注解:「戰鬥英雄的日子已屬於博物館收藏的歷史,而島上居民的現況與未來卻是我們感性之所寄,用親情的隱喻抒發對和平的期望是最順乎自然的了。」
《蒔花剎那》裏有「香港拾得」一輯,詩人與香港也有不尋常的緣。然當日的愁予風已吹過,陶醉於愁予風的人卻仍舊在陶醉中。
(2025.6.30早上8:15漳州市芗城區漫云悅舍酒店1307房。)

《香港流派詩刊》第四期
一顆文星殞落/廖仕強
《錯誤》 鄭愁予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般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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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愁予九二高齡去了。
一顆文星殞落,
激起了多年的思絮。
少年時酷愛他的詩篇,
尤愛《賦別》與《錯誤》,
喜其深情中透出幽默,
絕望下透出新生。
今日重讀這兩詩,
雖自己已老近龍鐘,
仍將我帶到青春歲月。
「這世界我仍體切地踏着,
而已是你的夢境了!」
與柳永的《雨霖鈴》異曲同工,
可謂千古絕唱。好詩!
這兩詩四十九年前我都寫有書法。
今日翻箱倒柜只找到《錯誤》,
也許《賦別》在搬家時與我賦別了?
遲些或補寫回。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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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分享
我20歲時已常用濕纸書法,
筆含濃淡墨,
喜其變化更多難度較大,
書時也更爽。
寫一篇字,就當寫一幀畫。

作者廖仕強的濕紙書法
洗不去這個錯誤/文相濡
相濡在2003年應邀參加台北的世界詩人大會,當時詩作還嫩的我和一班寫現代詩的香港詩友,興奮莫名,能與一批著名詩人同場發表自己的詩作,又可和他們「集郵」,何其難得。如果我沒有記錯,當中便有余光中、鄭愁予、洛夫、瘂弦、楊牧、周夢蝶、林煥璋、墨人和涂靜宜、方明等大詩人,更有幸「集郵」到瑞典漢學家又是諾貝爾文學獎評審之一的馬悅然教授,可謂大豐收,一晃便22年了。想當年,還帶點溫文爾雅,扮一下書生模樣,而今不復見矣。
詩人鄭愁予在美國當地時間6月13日凌晨4時去世,終年92歲。鄭愁予親友表示:「願他在天上與摯親重逢,詩歌與音樂永遠流傳。」
1950年代,鄭愁予發表了《錯誤》,其中一句——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成為經典詩句,廣為傳誦。隨後他的《水手刀》《殘堡》《小小的島》《情婦》《如霧起時》等詩,不僅令人著迷,而且使人陶醉。他被稱為「浪子詩人」「中國的中國詩人」。
鄭愁予自喻「現代詩的古典派」,鄭愁予詩作多描繪離愁與漂泊之感,筆下常流露對大陸故鄉的懷念,愛不得及對人生無常的體悟。
相濡今晨寫此寫小詩乙首懷念這位大詩人鄭愁予:
《不悔》
楊柳絲絲
又是依依
偶爾隨風吹的牽搭
有意無意
叫人要理嗎還亂
用那切慣離別的水手刀
狠狠在守候的樹身上
刻上錯誤二字
楊柳幽幽
又是怨怨
你不知道嗎
潺潺的雨
洗不去這個
錯誤

作者文相濡以一幀舊照緬懷好友
領受詩的絕美/楊佳嫻
鄭愁予(1933-2025)去世,感受很複雜。
第一次見到鄭愁予,他已經六十幾歲了。那時候我尚未出版任何詩集,可算是詩壇小朋友吧。鄭愁予短暫返台,楊澤可能想讓年輕人開開眼界、認識前輩,邀約前往探望,還一起去師大路的地下社會看舉行小型演唱會的夏宇。我們抵達時演唱會已經結束,永遠記得鄭愁予正要從窄小的樓梯往下走,夏宇正要往上走,爆炸頭髮搖曳可愛的夏宇驚喜飛撲抱住鄭愁予的畫面。我真切感受到詩人深受比他小一輩的詩人們的愛戴。一次看到鄭愁予和夏宇,傳奇場面,永鐫我心。
他算不算戰後台灣現代詩第一個具有偶像地位的詩人?至少在上世紀有三十年間,他的名字與佳句,成為文藝青年基礎修養一部分。
後來我在許多場合和鄭愁予有所交集。永遠是人多一點的場合,幾乎沒有單獨相處。有時候也看到師母。記得主持鄭愁予紀錄片《如霧起時》首映,有個畫面是師母講述當年某個孩子剛剛出生,丈夫因為參加保釣整天往外跑之類的,師母在家裡等門,擔心受怕,鏡頭停留在師母微微有淚的臉好久。映後有個觀眾問到這個畫面,鄭愁予看上去不大高興,記憶中他沒有正面回答。後來聽說,詩人對於紀錄片怎麼不拍他本人就好拍了那麼多不相干的人(?),很不滿意。關於詩人私德、脾氣、自我中心云云,也一直聽到傳聞或局部領教,水晶杯上有點裂痕。
年輕時反覆捧讀《鄭愁予詩集Ⅰ》,能背誦不少句子,其情調與韻律之傑出,並肩者絕少。年紀長一些,和鯨向海時常討論《寂寞的人坐著看花》(1993),一致認定這才是鄭愁予最好的詩集,〈最美的形式給予最美的酒器〉、〈聞北海先生笑拒談酒事有贈〉、〈涼風起天末──遊緬因州懷舒凡〉、〈聖木山女子學院所見〉等作,氣魄、情懷和奇想兼具,「學科學的都睡了/搞文藝的全醒著/一個疑似的詩人/她是月亮的歸遊者/身體還有些啊透明」、「晉人的清揚/唐人的無忌/廿世紀行走人間的遊戲/是踐酒約而來/是懷情約而去」,韻律之自然和漢字魅力之揮灑,比《鄭愁予詩集Ⅰ》更上層樓了。鄭愁予啟蒙我輩,讓我們領受到詩的絕美與狂喜,夢幻與蒼涼,這是無法否認的。
遺憾的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詩人,是疫情前,非常尷尬的場合,有三個女人環繞著他,一個說自己是他的代理者,一個說是他的助理,一個說是乾女兒(衝進來時還大笑著說乾爹了死了遺產都給我之類的)。其中某位頻頻明示凡是關於錢的事情應當跟她聯繫云云。三個女人彼此絕少交談,又搶著說話,詩人一度動怒,曰都不用聽我講話了是不是?要不要讓我把話講完啊?場面才靜下來。因為尷尬,我跑去看書架,瞄到一兩本有意思的老書,想詢問詩人,但他興趣缺缺,卻把我們幾個來訪者引到另一面牆,看另一座大櫃,熱情介紹裡頭滿滿的木質或金屬事物,似是各種榮譽頭銜頒贈紀念牌或盃。當天是怎麼結束的,已經忘了,可是我知道有一個什麼剔透的東西徹底破碎了。
(轉載自台灣作家楊佳嫻臉書2025年6月16日)

鄭愁予詩集《寂寞的人坐着看花》
不再是過客/紙上極樂
詩人鄭愁予逝去,94歲。從此,不再是過客,已是歸人。
《偈ㄐㄧˋ》/ 鄭愁予
不再流浪了
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
然而
我又是宇宙的遊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
某年某次見面,我帶了幾本詩人的絕版詩集請他簽名。他看到其中一本老民國版書封時,神情略顯驚訝,但對另一本台灣版,則真性情地表露出不滿。
意思是這本台版詩集他始終沒拿到應得的版稅。至於這些簽名本絕版詩集,後來我全高價賣出了。在此打躬作揖,謝謝詩人賞飯吃。記得詩人也曾捲入 Me Too 事件。
追申,據我所知,那本台版詩集是他當年主動要求賣斷的,當時拿到了一筆款項。多年之後,他似乎忘了這回事,心中悄然怨懟生恨,反而說那是盜版書。樂按:詩人真是一種微討人厭的生物。
(轉載自台灣藏書家紙上極樂臉書2025年6月15日)

鄭愁予新詩的空白/秦量扉
「空白」指文本出現裂縫,可供讀者介入其中,如運用想像進行填補、進一步思索或理解出不同版本等。由於「空白」的理念在西方文論中多與分析小說相關,移用至新詩欣賞,偶有扞格枘鑿,需作調整,以使討論更中肯綮,亦便利學習「空白」技法者得其門而入。
在析論小說時,「空白」大概可由使用(1)外聚焦型視角;(2)中斷;(3)語義空白;(4)邏輯空白;(5)非時序等數種方法造成。借用上述五端對照鄭愁予詩,配合文類的體式,可證鄭氏允為設置「空白」的能手,進而有助於掌握其容許讀者參與文本的謀篇特色。
使用「外聚焦型視角」,即敘述者只講各種外部情景,如角色的容貌衣著、環境的裝飾擺設等,而不及人物的心理活動或敘述者自身的評論,故描述的「動機」是留白了的,這在偵探小說裡最常見到。鄭愁予全篇使用「外聚焦型視角」之作,如有〈客來小城〉:
三月臨幸這小城,
春的飾物堆綴著……
悠悠的流水如帶:
在石橋下打著結子的,而且
牢繫著那舊城樓的倒影的,
三月的綠色如流水……。
客來小城,巷閭寂靜
客來門下,銅環的輕叩如鐘
滿天飄飛的雲絮與一階落花……
全詩只寫了人物的動作如「臨幸」小城、輕叩銅環,以及小城的各種景物,如流水、石橋、城樓、巷閭、雲絮、落花等,主人公的心情如何,卻不得而知,讀者只能憑「寂靜」和種種變衰景物的暗示,按己意析說敘述主體的心境,至於造成敘述主體如此心情的原因,更全賴讀者自行想像、填補,其詮釋空間應是無窮無盡的。
「中斷」指破除敘事的完整性結構,對人物、事件的結局暫不作交代或索性不交代——暫不交代即構成「懸念」,而不交代則容易造成「開放式結尾」,前者能誘使讀者在結尾之前多作思索,後者則引導其自行延續故事,均具阻緩接收的功效。由於小說篇幅一般較長,「懸念」的施行具備充足的空間,但漢詩因多是短章,「懸念」的設置有其限制,鄭愁予卻仍亮麗地寫出相關的典範,如〈山鬼〉:
山中有一女 日間在一商業會議擔任秘書
晚間便是鬼 著一襲白紗衣遊行在小徑上
想遇見一知心的少年 好透露致富的秘密給他
也好獻了身子 因為是鬼
便不落甚麼痕跡
山中有一男 日間在一學校做美術教員
晚間便是鬼 著一身法蘭絨固坐在小溪岸
因為是鬼 他不想做甚麼
也不要碰到誰
兩個異樣心思的山鬼我每晚都看見
所以我高遠的窗口有燈火而不便燃
我知道他們不會成親這是自然的規矩
可是,要是他們相戀了……
一夕的恩愛不就正是那遊行的霧與不動的岩石
讀首兩節,確以為講的是山中一男一女朦朧迷離的愛情故事,而神女有心,襄王無夢,至詩的最後一行,真相方才揭露,「男」的原來是「不動的岩石」,「女」的則是「遊行的霧」——迴視首兩節以「著一襲白紗衣」、「不落甚麼痕跡」形容霧,以「固坐在小溪岸」、「不想做甚麼」來形容岩石,而「在一商業會議擔任秘書」概指打呵欠時噴出「霧」氣,「在一學校做美術教員」則指「岩石」為寫生之對象,描述皆恰如其分。由於將真相延至最後才講,前面的文字皆為佈局,讓讀者在釋讀上「誤入歧途」,大大開拓了文本的想像空間。
至於「開放式結尾」,鄭愁予詩中可謂俯拾皆是,如〈談禪與微雨〉末數行:「這種只適可散步七分鐘的雨 / 少了 不夠潤 / 多了 便是漉 / 所謂禪 微雨行到六分鐘的時候 / 也許就絲絲……絲絲地悟到了……」其實並未具體向讀者傳達禪的意涵,卻用省略號結止有關思索,任其像未解甚至愈顯模糊的謎團懸置;〈野店〉則只截取人物的某段行動、經歷,對其終局未有仔細交代,其結句為:「有人交換著流浪的方向……」說天涯眾客的漂浪不止,則他們在曠野中幻見的「一個矇矓的家 / 微笑著……」是否能有安然歸去的一天,實在不得而知。除以省略號終篇外,鄭愁予亦不時在詩篇之末遺下問句,像〈淵居〉、〈棄筆〉、〈蘭亭序註〉皆以「又當如何」作結,戛然而止,給讀者頗多反覆思索的地步。
除「外聚焦型視角」及「中斷」的運用外,鄭愁予詩亦多見「邏輯空白」的運用,常能挑戰邏輯學的「不矛盾律」,將相互衝突的情緒、情景同時並置,製造悖論,令讀者深入思索概念間的裂縫該如何消彌、融合,從而達致對文本的參與。舉例來說,鄭愁予詩如〈烤羊腿的程式〉裡謂:「一排掛著的羊腿 / 如白玉雕刻的 / 裸肩的觀音 / 卻入定 以大悲接受 / 火刑的順序」,其中吃肉與佛教的聯想並不般配,享受美食又與接受火刑的大悲相反,然則敘述主體是為烤羊腿一事感到快活呢還是感到愧疚?還是兼而有之?讀者可憑個人感受,參與詮釋。另外,〈臺北街樓就像我的書架〉最末節說:「臺北沿街過淑女 / 就像書緣上 / 匆匆作者的名字 / 情緣情緣君子一瞥 / 卻引發無盡之遐思」,「一瞥」與「無盡」固然互相對立,而「遐思」又豈與一般人心中的「君子」形象全然應合?更深一層看,鄭愁予在同詩第二節寫下「欣讀市招猶勝時下的詩句」,對時下著書的「作者」似乎不太青睞,若將「淑女」喻為「書緣上 / 匆匆作者的名字」,其褒、貶意味亦必展現分歧。凡此種種,均可見〈臺北街樓就像我的書架〉裡充滿悖論,頗耐讀者思索、詮解。至於像〈俯拾〉的「而這歇著的大提琴 / 卻是世間最智慧的詞令者 / 對著偶來的人,緘默——。」並置擅於辭令與緘默無言;〈寂寞的人坐著看花〉「擁懷天地的人 / 有簡單的寂寞」含渺小於壯闊;〈錯誤〉中「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以人見人愛的「美麗」形容人皆趨避的「錯誤」,皆是以矛盾概念擦出悖論,令讀者思緒徘徊,細加尋味──這與「外聚焦型視角」、「中斷」等促人思考角色心理、延續故事之作用不同,使「空白」造成的延宕情景更為複雜而豐富。
讓詩文本帶來的延宕更為出彩的,尚有「語義空白」的設置及「非時序」的應用。所謂「語義空白」,乃借助語詞的複義或含糊性,令讀者反覆咀嚼、思考詞句的意思,有時甚至會給予讀者讀出絕然相異的詮釋版本的可能。在利用複義方面,鄭愁予詩裡如有〈燕雲之四〉的「春來,學生們就愛敲敲打打 / 居庸關那些大大方方的磚……」其中「大大方方」既可解作從容自然,用於把牆磚擬人化,也能簡單地用來描述磚塊的體積與形狀;又如〈燕雲之五〉:「那些年 官闈的景致是眉筆畫的 / 畫眉喲 唱遍了酒樓」,當中「畫眉」是鳥名,但如配合上句的「眉筆」,似又能用來借代女子——確實,「唱遍了酒樓」的無論是雀鳥抑或美人,皆富雅趣。有時,鄭愁予詩也以所指不明的文字,為讀者留下「空白」,如〈天窗〉有:「而在夢中也響著的,祇有一個名字 / 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由於沒有述明思念的對象是誰,「那名字」的含義就變得模糊,當然,這應能為讀者提供更多自行代入的空間。
另一方面,「非時序」即不按事件的時間順序來講述故事,在彈性跳接中折斷線性脈絡,形成裂隙,需由讀者在腦中自行重組因果先後。這一手法,較常見於小說與戲劇,漢詩則因篇幅較短,截取描述的時段也較為集中,除應用較受限制外,也一般沒能製造相當混亂的時間線索,故其延宕、誘使讀者參與文本的效果在新詩裡未見普遍、顯著。作為參考,鄭愁予的〈寧馨如此〉和〈從考場的窗子向外望〉具有一定的「非時序」表現,前者的敘事主體在飯後放飛思維,幻想出「一個唐代雍容的女子」正危坐讀信,時間由當下跳接回古代,但寫到女子的活動空間時,景物又將時間線牽回當下,如提及立燈等,而「並未植梅 並未燃麝的四隅」也似是敘述主體休息的客廳;後者的當下場景是正在進行考試的考場,因老師「閒著」,心中便回憶起戰亂時流離轉徙的往事來,令敘述有了時間維度的曲折。屈折的時間令線性的敘述有了裂縫,往昔與現在的重新融合便成為讀者需要花費思維重組的功課了。

憶鄭愁予:遠去的先是風帆聲,然後是馬蹄聲
/張灼祥
三十多年前鄭愁予路過香港,我們約好在中環見個面(他連上港台錄音的時間都欠奉,我們只能在他入住的酒店房間內進行錄音),來個簡單的面談,談他書寫新詩的心路歷程。
鄭愁予說:「新詩感性,是文學裡最值得創作的體裁。」我們由此展開話題。
說起鄭愁予的詩作,我們即時可以背誦出來的也就只有《錯誤》的幾句:「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對這首《錯誤》,詩人有話要說:「我們的心靈處於流浪的狀態,是在文化中流浪。」
想起與鄭愁予同齡的同代人,暫居香港、寫詩的馬朗,他曾說過:「寫詩,是我在工作以外,找到另一種說出我感覺的方式。」
馬朗送我的詩集《焚琴的浪子》與鄭愁予的《蒔花剎那》都是簽名本,卻沒有保存下來。往後日子,沒有看他們的詩作了。
說回《錯誤》,鄭愁予說:「在內容上,它與某些傳統詩歌十分類似,可見詩從古代到現代內容是沒有改變的,只是表達的方式有所不同。語言方面,它突破了中國方言的限制,當我們用廣東話去朗誦這首詩時,在味道上當然與用國語來唸不同,但卻有一種美感。」
談去到另一個地方的感覺,辛笛的《航》很能觸動人:「帆起了/帆向落日的去處/明淨與古老/風帆吻着暗色的水/有如黑蝶與白蝶」。
楊牧曾說「鄭愁予承繼了四十年代詩人辛笛的精神」,鄭愁予同意辛笛詩的節奏感,他「一少部份的詩歌跟他很相似。」但兩人「作品有不同內容,就是在句法、段落安排方面,也很不相同。」
我是先有機會與辛笛做了一個訪問,然後一起在九龍半島酒店吃了個下午茶。辛笛為人熱情、愛說話。在香港,他的應酬不少,要見的朋友也有不少。他後來寫了幾首應酬詩,發表在報刋上,讓我對他有了不一樣的觀感。不過也讓我明白,只看詩人早期作品,夠好的了。
在戰爭中長大的鄭愁予,說他是在「戰亂中接受文學、藝術、人生的種種影響。」又指出他「父親曾參加抗戰、這期間和母親住過不少地方,因此自小便習慣流浪,而且懂得在流浪中尋求生活的樂趣和意義。」
這位生命中的「過客」,說最感動他的作品是《古詩十九首》:「其中人生的無常,其實就是最大的流浪一一從出生到死亡,這是詩中表現的最基本精神。」
與鄭愁予的談話不足一個小時。他談吐冷靜(與辛笛的熱情形成強烈對比),可見他很能把自己從作品中抽離出來。他沒有告訴我他的下一站會走到哪裡。那天他說:「流浪並不一定指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也指我們心靈的流浪。」
「我們的生命不能永遠停頓在某一個時間,某一個年歲,整個過程也是一種流浪的情態。」
(轉載自橙新聞作家專欄2025年6月30日)

三十多年前,我先後訪問了詩人辛笛、鄭愁予,收錄在《作家訪問錄》,都成為記憶的一部分了。
鄭愁予作品回顧

照片提供:葉甦
歸航曲
飄泊得很久,我想歸去了
彷佛,我不再屬於這裏的一切
我要摘下久懸的桅燈
摘下航程裏最後的信號
我要歸去了……
每一片帆都會駛向
斯培西阿海灣
像疲倦的太陽
在那兒降落,我知道
每一朵雲都會俯吻
汩羅江渚,像清淺的水渦一樣
在那兒旋沒……
我要歸去了
天隅有幽藍的空席
有星座們洗塵的酒宴
在隱去雲朵和帆的地方
我的燈將在那兒升起……

照片提供:葉甦
山居的日子
自從來到山裏,朋友啊!
我的日子是倒轉了的:
我總是先過黃昏後渡黎明
每夜,我擦過黑石的肩膀,
立於風吼的峰上,
唱啊!這裏不怕曲高和寡
展在頭上的是詩人的家譜,
哦!智慧的血需要延續,
我鑿深滿天透明的姓名
唱啊!這裏不怕曲高和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