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我的詩,忘記我:有感於瘂弦的過去

  有一種流行的說法是,悼念一個詩人,最好的方法是閱讀或研究他的作品。所謂悼念,已不把真情置於首位,而落入一個「形式」裏去。如果是形式,便得看各人與死者的關係而決定。有的緬懷昔日交往、追思其生活點滴,有的談八卦瑣事或披露不為人知的事。當然,談其詩、論其人也是可以的,然當中並無所謂「最好的方法」。我與詩人瘂弦並無任何交集,自然只可以談論其詩作。我不以為這樣會比,把瘂弦當日贈予簽名本詩集、或把某些文學活動場合,與瘂弦合照貼在臉書來得更有意義。然瘂弦於我看來,確實達到了「記住我的詩,忘記我」的詩人境界。
  大學時期瘂弦的《深淵》是必讀的現代詩集,我買的是「晨鐘版」,精裝硬皮。但詩太晦澀,我讀不懂,便沒有讀下去。現在看來,當時的不懂是因為我的學問不夠,而不是作品的問題。這本詩集連同那時很多的詩集,後來在我家庭變故時,一併丟失了。人與書,也是有緣的,「命」在其中矣!後來我供讀博士時,專門研究散文詩,瘂弦的〈鹽〉與商禽的〈長頸鹿〉,自是研究台灣散文詩不可繞過的作品。我的博士論文已然搜集了相當的資料,包括專書與大量的單篇論文。當時,論文大網也通過考核。但在書寫的過程中,發覺香港的散文詩實在糟糕,絕大部分是抒情小品,甚或不如一篇精彩的散文。我實在不想花時間去研究這種水平的作品,然後為了學位,昧著良心寫「史」。我想,文學研究有它基本的底線,不能棄優而近劣。研究的目的就是發掘優秀作品的優點,以昭彰於世,影響後人,而非頌讚平庸,蒙混過關,誤導來者。我提出改題,然實行不易,終於放棄了,只保留「博士學歷」的說法。但我留下不少評論散文詩作品的簡短筆記。瘂弦的〈鹽〉即是其一。抄錄如後。

(作品)鹽/瘂弦
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沒有開。
鹽務大臣的駱隊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著。二嬤嬤的盲瞳裡一束藻草也沒有過。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
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之中,禿鷹的翅膀裡;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

(筆記)當中的三位角色,各具不同的性質,因而各有其「象徵」。二嬤嬤是無知的老百姓,退斯妥也夫斯基是寫有《罪與罰》《卡拉馬助夫兄弟》等小說的俄國大作家,天使有操控人間的能力,與妖精相對,代表善良。作品的藝術性體現於「敍事」的手法上。退斯妥也夫斯基是一位關心貧苦大眾的小說家,但與二嬤嬤兩不相交:首句「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末句「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同一故事裏的兩個主角竟然互不相識的敍事,如此設計自當另具含意。這裏出現了對作家的嘲諷:書齋的書寫,無助於水深火熱中的百姓,惟有革命的實際行動才可能。二嬤嬤在237個字元的篇幅裏,三次呼喊:「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詩人獨以「缺鹽」反映時代的苦難,這正演示了文學創作上「節約」的手法。平庸的總想沉甸甸地一網打盡,機智的詩人卻知道如何舉重若輕。天使在這裏做了兩件事:「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與「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表達命運對苦難者的捉弄。「鹽務大臣」在這裏為我們提供了線索,我國在清宣統元年(西元1909)十一月始設鹽政大臣一職。這是政治革新之一項。詩裏正反映清末民初武昌起義前的社會動盪局面。全詩寄寓對革命的冀望,不靠天(天使),且看革命能否為百姓(二嬤嬤)帶來好運。文本很簡短,內涵卻極其豐富,而因為深具故事性,也可以作為一個「微型小說」來讀。

  當時我還搜到詩人另外一篇散文詩作品〈廟〉,也是極好的。但不在這裏再談了。瘂弦有閃亮的句子,留在我記憶裏,是兩行詩〈曬書〉:

  一條美麗的銀蠹魚
  從《水經注》裏遊出來

  瘂弦作品,就是這樣具有強烈的藝術性:節約的述說、濃稠的內涵、清晰的條理、嘹亮的節奏。詩人三十三歲後,便擱筆不寫詩。我以為詩人的擱筆,是因為他已自覺抵達個人的峰頂。在約九十首詩作中,當中優秀詩作所佔比率極高,除了大家傳誦的〈如歌的行板〉、〈給超現實主義者〉、〈深淵〉、〈上校〉、〈給橋〉等,〈給R.G.〉、〈鐘鳴七句時曾一度想到耶穌〉、〈獻給馬蒂斯〉、〈鼎〉、〈劇場,再會〉、〈婦人〉、〈殯儀館〉、〈船中之鼠〉、〈耶路撒冷〉等(遺漏尚多),幾乎沒有人談論。一生一冊詩稿,而具極高水平者,有白話詩以來,惟瘂弦一人。
  瘂弦走了,又一個著名詩人殞落,華語詩壇即將進入一個沒有「大詩人」的時代。那時的余光中、楊牧、鄭愁予、洛夫等,都普遍被認為是大師級的。如今台灣的不說,大陸哪位詩人的詩江湖地位,有被公認是「大詩人」的!詩壇已然邁向群雄割據的時代,詩江湖遍地山頭,非但白話詩的優劣漫無準則,從精致動人的意象到鄙俗不堪的口語,都麕聚一班人在吶喊叫囂。詩人的評價也是眾說紛紜,各走極端,各為王者。大陸詩壇更瀰漫著歪風,所謂大伽詩人只因為其在作協或官方刊物上供有要職,而非因為「文本」的出眾。無論如何,一個詩歌的時代已經消逝,我們真誠於詩歌的後繼者,只能緬懷,如安史亂後,閒坐長廊簷下,喝茶、聽雨、搧著紙扇,說說當年的「天寶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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