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食者鄙:談韓江的單篇小說〈素食者〉

        這幾年間,諾貝爾文學獎的吸引力逐年下滑,原因是得獎作家不能帶來預期中的驚喜。今年忽爾興致油生,事前推測起結果來。翻開歷屆資料,我強烈感到這屆應該花落亞洲了。中國詩人北島、小說家殘雪,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都在賠率榜上。考慮到當今政治形勢,頒給中國作家的機率應是微乎其微。心想,難道會是村上?村上當然是我鐘愛的,他的小說我幾乎全讀。有人說他的全盛期已過,我不認為。村上今年七十五高齡,說不定八十歲會寫出一部驚世之作來。結果公布,落在韓國女作家韓江身上。賠率榜上沒她名字,如果有,我猜中的機率應該還是蠻大的。
  坦白說,我寫小說也評論小說,也讀小說和小說理論,然我是百分百陌生於韓江。自從她得獎後,有關她的一切便在網絡上鋪天蓋地般出現。這令我也開始認識此位作家來。她幾乎所有作品都可以在線上閱讀,然這卻毫不影響粉絲們對實體書的搶購。各大網購站都顯示「缺貨中」。文學是城市人需要的,當他們在物化裏有了剎那的覺醒時,便會走進書店,審慎地買下三兩本喜愛的圖書。然這種覺醒不常出現,也不能持續,所以現在流行說:「除了學生,誰還在讀書!」
  坊間談韓江小說的人很多,而且大部份集中在談她的《素食者》(2007年出版)。我看過一兩篇,感到很有興趣,便也讀了當中〈素食者〉這個小說來。我讀的是胡椒筒譯本,四川文藝出版社版本。分三個長篇:〈素食者〉、〈胎記〉和〈樹火〉。據「作者的話」中說:「從2002年的秋天到2005年的夏天,我完成了這三篇中長篇小說。雖然分開來看會覺得每一篇都是一個獨立的故事,但放在一起的話,又會成為有別於獨立時的另一個故事。」然我仍決定只讀〈素食者〉,其餘兩個待有空時再讀。
  據她接受《收穫》雜誌採訪時說:「〈素食者〉的靈感來自韓國作家李箱筆記中的一句話:『我認為只有人,才是真正的植物。』我常常莫名地聯想起這句話。在此之前,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植物妻子〉,寫到一個女人都逐漸變成植物,這是我至今為止最用心去寫的一個短篇小說。後來我重讀這篇小說,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感覺,一定要再好好寫一下這個形象。於是果真接下去寫成了一個長篇〈素食者〉。」(引自公眾號「河汁札記」,河汁〈韓江《素食者》:人物關係圖、角色解析、故事解構、意象解讀、文字鑒賞、影視作品比較〉)小說便是如此構思而成。主角英惠原是一個極其平凡的婦女,習慣不穿戴胸圍。「不穿戴胸圍」有潛意識對男權賁張的韓國社會相頡頏的意思,表示女性擁有其對身體的自主權。小說裏有一段話對「乳房」作出了解讀,這便是她露出乳房的原因:

  我能相信的,只有我的胸部。我喜歡我的乳房,因為它沒有任何殺傷力。手腳牙齒和三寸之舌,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會成為殺戮或傷害人的凶器。但乳房不會,只要擁有圓挺的乳房我就心滿意足了。(頁39)

        小說的重大情節發展都與夢境相關連,一共出現了四次。四個夢境所呈現的畫面都極其駭人,肉食與殘酷的殺戮是分不開的:

  第一個:……我走上前,扒開草簾走進去。只見數百塊碩大的、紅彤彤的肉塊吊在長長的竹竿上,有的肉塊還在滴著鮮紅的血。我扒開眼前數不盡的肉塊向前走去,卻怎麼也找不到對面的出口。身上的白衣服早已被鮮血浸濕了……(頁15)
  第二個:……凶器是一把鐵鍬,死者被一把碩大的鐵鍬擊中頭部而死。鈍重的回聲,瞬間金屬撞擊頭部的彈性……倒在黑暗中的影子是如斯清晰……(頁33)
  第三個:……我在夢裏用刀砍斷某人的脖子,由於沒有一刀砍斷,所以不得不抓著他的頭髮切下連在一起的部分。每當我把滑溜溜的眼球放在手上時,就會從夢中醒來。(頁38)
  第四個:……轉完第五圈後,那隻狗開始口吐白沫,被繩子緊綁的脖子也開始流血了。因為疼痛,它啍啍呀呀地叫著……第六圈,狗嘴裏吐出了黑血,脖子和嘴巴都在流血……(頁49)

  本來喜歡吃肉,尤其喜歡吃涼拌牡蠣的英惠,因為一個夢境與「肉」完全隔絕,不吃雞蛋,不喝牛奶,甚至因為丈夫身上有肉味而拒絕房事。在描繪多次家庭裏夫妻間的衝突後,作者安排了發生在家庭以外的兩次衝突:公司主管請客(衝突在不穿胸圍與吃素)與家族聚會上(衝突聚焦在吃素上)。後者是眾人予勢孤力弱者施加的暴力:語言斥責、掌摑、按住身體、撬開嘴巴、塞入肉食……至此,完美地鋪排了高潮的出現:

  妻子咬緊牙關,凝視著一雙雙瞪著自己的眼睛,舉起了刀。「攔下……」「快!」妻子的手像噴泉一樣湧出了鮮血,鮮紅的血好似雨水一般滴在白色的盤子上。(頁48)

  到最後,戴與不戴胸圍、吃肉與吃素的矛盾仍得不到解決。然代表弱勢社群的英惠已然下了拼命對抗的決心。作者在收束處既鋪排了妻子在公眾場所袒露胸部的情節,也作出「綉眼鳥」的暗寓。牠先被虐待,再被掐死。相信這也反映了韓江的思想態度:

  「只是熱,所以脫了。」她擡起留有清晰刀痕的左手,遮擋著照射在額頭上的陽光。「……不可以這樣嗎?」我扒開妻子緊攥的右手,一隻被陷在虎口窒息而死的鳥掉在長椅上。那是一隻掉了很多羽毛的暗綠綉眼鳥,它身上留有捕食者咬噬的牙印,紅色的血跡清晰地漫延開來。(頁62)

  韓江也寫現代詩,2013年出版詩集《把晚餐放進抽屜》。如這般思維的女生,其詩歌風格自是不同於眾。處理「死亡」是她詩歌最重大的課題,這也是每一個真正的創作者不能迴避的書寫。詩歌裏所描繪(呈現)的場景常凝步不動,語言極其簡短卻有刺。如〈翅膀〉寫一隻脆弱的鳥死在高速公路上,刮風時翅膀顫動,下雨時翅膀沾濕,然生命一旦死去,即成為不能飛翔之「物」。如果說諾貝爾文學獎表示作家已登峰頂,即韓江的小說與詩,其風景如一,以語言展現了生命的江山畫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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