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想被遺忘的時光
買了一本叫《PLUTO》的漫畫,中文名叫《布魯圖》,是漫畫家浦沢直樹將幼年時代首次看到並受感動的《小飛俠—地上最強的機械人》改編而成,《小飛俠—地上最強的機械人》是已故漫畫家手塚治虫在1964年發表並在當時最受歡迎的作品。
只看了三分一,我已經喜歡上這本漫畫,畫功很好,有節奏感,而且令人有所深思,書中有幾句對白如下:「知道為甚麼人類喜歡建造這種雕像嗎?」一名格鬥機械人看著人們為他建造的紀念像,如此地問他的朋友,卻又自己回答下去:「因為會被遺忘。」他頓了一頓,續道:「在人們的記憶逐漸淡化之前建造這種東西,以免他們忘記。」
02
冬夜裏發光的房間
下班時份,在人聲嘈雜的地下鐵車廂內,閱著《香港新詩選讀》中,王良和的詩,〈聖誕老人的故事〉,四周驀地靜了下來,整個世界只有我和手中的書,及一張坐得發燙的銀色金屬長椅。看到詩最後一句,心猛地一震,我深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車廂中又再度充滿了人,我眨了眨眼,把薄薄的霧水收了回去。
時空開始與從前糾結在一起,我的視線越過了人叢,穿透了車廂玻璃,去到了一扇大門前,那裏站著我那年輕時的母親,正對著門外說話:
誰呀?
啊,原來是聖誕老人。
這是禮物嗎?
謝謝你!
進來坐嗎?
要忙著派下一家的禮物?
那只好在這兒先謝過,再見!
門咔一聲關上,我在床上,聽見躂躂躂的腳步聲,步到了身邊,然後,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倏忽天亮,我從暖暖的被窩內探頭出來,手伸進冷空氣裏,摸到掛在床頭的小白襪,凹凹凸凸的,滿載了神秘物事。
我從襪頭口望了進去,是瑞士糖,有些驚喜,夾雜著些許失望:為何不是更有趣的東西呢?然而仍有點高興,世上真的有聖誕老人啊,而且前一天晚上就站在我家門口!直至長大,一天驀然察覺,其實那天夜裏,廳中亮著暖黃燈光,在發光的房間外,大門前卻是空無一人,漆黑一片。
回憶,就在我從地鐵回到了家門前止住了,日光燈白刺刺地發亮,一室事物無所遁形,連帶從房間蹣跚步出的母親,頭上白髮都清清晰晰地映入眼簾。「回來了?」她蹌踉著腳步問,「吃飯了沒有,我煮給妳吃?」 「媽!聖誕快樂!」我說,雖然早了幾個月。
03
掃墓
大清早,和母親拿了鮮花一起去將軍澳掃墓。在其他人的誦經呢喃聲中,離開了靈灰閣,仰望天際,一片片焦黑了的紙屑,就在藍色的穹蒼下飛舞,空氣中瀰漫著燒衣的味道,忽然覺得,這氣味有點像燒烤,只是少了混雜其中的烤肉味吧了。當年在火葬場外,看著一縷灰煙裊裊升上空中,心想,這就是父親的一生了,當年的骨和皮,和一切一切的思考,都曾是這麼活生生的,又實實在在的,而在下一刻,卻又是如此虛幻,就像一滴露水,在日出時便蒸發掉。
我們很緩慢地步行,天氣很好,不冷不熱。時間就彷彿是陪著我們,放緩了腳步,我想告訴母親,我很珍惜一起的那一刻時光;而那種平靜,就像是,山雨欲來的感覺。
甫抵家門,電話震天價響,母親過去接了,說了好一會,然後回過頭來告訴我:「健康院打來的,今天已經打了三次來了,叫我明天去看報告。」
後來,母親和朋友聊電話去,我忽然感到十分的累,和衣倒了在床上,遠處傳來了汽車和行人的喧囂聲,我如蝦米般曲了身子,想著,到了很老的時候,累得力不從心時,大既就是如此,只想躺著,即使是走一條街的距離,也會是累得不像話,然後在床上如此曲著身子,只要閉上眼,五歲和八十歲,好像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背上像是傳來了體溫,時光在倏忽間回到了許久以前,五歲的我和年輕時的母親背對背地睡在床上,遠處隱約傳來了汽車和行人的喧囂聲。
04
空白
有本漫畫內容如此:
女孩與婆婆玩,玩著小孩子的遊戲,想玩的人是婆婆,她說:「我的年紀比妳大十倍,妳知道嗎?大妳兩倍、三倍的人,和妳完全不一樣,不管是做的事,還是想的事,可是十的十倍的話,剛好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再變回小孩子,會想吃好吃的餅乾,會想玩,會想唱歌……可別把我忘了……我最討厭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了……」
說著,她舞了起來,一晃眼間,彷彿看見了在雞皮鶴髮的老人身前,多了一個比她少90歲的小女孩,一起舞起來,那是小時候的老人,皮膚柔滑緊緻,眼神充滿對未來的憧憬,剎那間,時空彷彿交錯在一起……
翌日,小女孩再去時,老人已去世了。
05
母親入院
母親後來入院,翌日便要用內窺鏡照腸。前一個星期,醫生說,腸子可能有個像是瘤的東西,後來,醫生說,膀胱都有小石子,翌日照腸時,可以一起把小石子拿掉。
「啊!可以這樣子的嗎?」我問母親。她說:「不知道,醫生是如此說。」「對面床的人今天才照完腸。」母親把頭向那方向揚了一揚,我看見了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白晢的皮膚,班白的頭髮,床頭有一顆像樹一樣的金屬架子,吊著一包透明的液體,和一包血漿。她微微笑地告訴我們,照腸時,可以從一部小電視機看見全個過程,也許是用了局部麻醉藥,清醒,卻沒有感覺。她轉了過去,瘦小的背向著我們。母親小聲地說:「她明天便去法國醫院,要檢查這個那個,四萬多元呀,說因為她患的是癌。」
我臨走時,母親離開了床沿,蹣跚地站在病房中,背著光,把我叫住:「一個人在家,不要怕啊!」我回頭向她笑了一笑,沒有說拜拜,只是向前走,只有向前走。
在街上隨便買了一個燒餅,一串燒賣,權充晚餐,一邊步入地鐵站前往上課去。下課時,才驀然想起,母親正在醫院,為何上課時會想不起來的?看來,我的短期記憶越來越不行了。
父親在去世前三天,以為是得盲腸炎而進院卻原來是末期腸癌。當他在手術室中被剖腹時,我剛好袋著朋友送的香水過去,聽著醫生宣佈,手術結果不是盲腸炎,而是腸癌。後來,每次在別人身上嗅到那瓶香水之味道時,總有種卡在喉嚨,無法解釋的感受。
回到家,把一屋的燈開亮,把平常不看的電視都開了,看著母親房裡空蕩蕩的床,看了許久、許久,然後,便進去把衣服摺疊好。平常清晰的電視,全是雪花,我呆呆地看著那些雪花,轉了一個又一個台,只是看見不同的台有大大小小深深淺淺不同的雪花。最後我放棄了,返回房中,讓電視在廳中播著,彷彿間好像平常的每一天,平常母親在廳中看電視的每一天。
記得有一次在廚房,拿了咖啡漏斗和咖啡杯,把褐色的咖啡粉倒在濾紙上,再注入熱開水。等待咖啡滴漏的時候,把碗以及鍋子仔細地洗乾淨。
聽著水龍頭嘩啦嘩啦流出來的水聲,碗盤的乒乓聲,碗布抹乾鍋子時,布料與金屬互相磨擦的聲音,忽然有種很平靜的感覺,聽說,做家務也是心理治療的一種。
每當咖啡漏斗內的水滴盡了,我又重新把水以畫圓的方式,反覆地,從內向外,然後又從外向內的注入,等待的時候,從廚房窗子往外看,看進漆黑的街道上去,看著一輛又一輛或駛過或停泊著的車,看著三三兩兩或步過街道或從車上下來的人們,咖啡的氣味在小小的空間內瀰漫著。
我又開始去想那個重覆出現在腦中的問題:
究竟我現在所做的一切,有沒有意義?
應該努力追逐自己的夢想,還是停下來,過一個無慾無求,每天簡單地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偶而吃喝玩樂的人生?
然而,每當想到,無論走哪一條路,最終某天,我再也不是站在廚房泡咖啡,而是躺在醫院白色的床舖上,身上插滿了喉管,也許還動過好幾次痛苦的手術,然後便離開這個世界。
每過一天,其實是更接近死亡一步,而沒有人知道,死亡是在何時降臨,是下幾秒後呢?還是幾十年後呢?
生命是甚麼?死亡是甚麼?
06
腫瘤
白天的時候,母親做了內窺鏡,醫生說:「照超聲波,手術排期約2至3星期,究竟有沒有擴散,要剖腹才知。」
走到街上,以為可以堅強地回家,卻是開始獨個兒邊走邊流淚,流淚之時,竟然還有人向我推銷不知甚麼東西。抵家,看著剛裝修好的一切,新造的床,洗手間地上簇新的雲石門邊。
某天,吃晚飯時,我盯著地上,然後向母親說:「我看見地上有許多東西呀。」母親說:「不是才剛打掃了嗎?」我走上前去,撿起了一枚硬幣,再往前一點,撿起了一個髮捲。
我笑說:「從前有一個故事,有位男子,老婆死了,後來娶了另一位女子。那後母不想要前妻生的一對小兄妹,於是把他們帶去森林,想丟了他們。然而,小兄妹一早已經知道後母的打算,便悄悄地帶了一袋小石子,沿途暗地裏逐顆放在路上。後母走後,他們沿著石子返回家中。後母一看,嘩,怎麼都回來了?第二天,又死心不息地再把小兄妹帶去森林,這次,他們沒有石子了,只好丟麵包,一小塊一小塊地撕下來,沿途放在路上。可是,這次麵包都被鳥兒吃光,他們沒有辦法歸家了。」
我停下來,母親正聽得入神,一看我住嘴,抬起頭來問:「哎呀,怎麼辦?他們可慘了!」
我說:「那只好住在森林裏。」
母親說:「好可憐啊!」
我說:「他們是住在森林裏的一間屋內。」
「空的嗎?」母親問。
「哦,那是整間用糖果做的屋啊!事實上,還有一個女巫在屋內。」我頓了一頓,再繼續:「那是吃人的巫婆!」
母親睜大了眼,七情上面,問:「呀!女巫要吃了他們嗎?慘啦~」
我說:「她挑食,只吃男的,女的要作女傭,洗衫煮飯打掃抹塵,那女巫天天在等男孩被養至肥肥白白時便吃了他。那女巫是瞎的,天天跑去籠子旁,伸手進籠內摸他的手指,看胖了沒有。可是等呀等,男孩還是很瘦。」
「為甚麼?他不吃飯嗎?仰或那是別人的手指?」母親問。
「那不是別人的手指,那是一根雞骨。」我說。「後來,那女巫不耐煩了,心想,雖然是瘦了點,還是把他烤了吃掉吧。女巫把烤箱預熱好,時間到了,她打開烤箱的門,準備把小男孩從籠中抓出來,放進烤箱內。」我停了下來,吃了幾口飯。
「那女巫把小孩吃了嗎?」母親問。
「哦,幸好小男孩有個妹妹,就在女巫把大烤箱的門打開之際,小女孩用盡她畢生的氣力,在女巫的背後把她推倒進烤爐內,再立刻把門關上,然後,把小男孩從籠中救了出來,而女巫則活活烤死了。從此,小兄妹就幸福快樂地在糖果屋內生活下去。」
「……」母親張開了口,又合攏起來,最後說:「可是那屋子裏可是死了一個人啊,還在烤箱裏……」
「她一定化為厲鬼,天天跟小兄妹們糾纏在一起了。」母親想了想再說。
「不會的。他們一定是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的,童話都是這樣的結局。」我說。
我心想:「說不定還反過來,吃了那女巫,再把糖果屋吃了……然後便餓死了。」不過,我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說完故事,我很快樂,母親也很快樂。
07
雷雨
母親再度入醫院,要準備進行手術。不用上班的日子。清晨,如過去幾天一樣,在兩個鬧鐘一部手機的響鬧聲下醒來了。窗外很黑,雨嘩啦嘩啦的下個不停,我幻想自己正在熱帶雨林的渡假屋內,很想再多睡一會。忽然想看《雷雨》一書。記得許多年前,曾經去看過話劇版,是悲情片,劇情是原來相愛的一對,某天發現彼此是兄妹,當時的大宅背景,正下著大雷雨。粵語片有它的吸引之處,充滿溫情,是非黑白分明。母親在醫院,下雷雨的早上,她會怕嗎?
08
夏晨裏發光的房間
很懷念小時候的日子,那是光吃麥芽糖便滿足的歲月。在清晨的陽光中,看見母親買菜回來,當時滿室陽光,空氣中是菠蘿飽的甜香,和母親忙碌的身影。
多年來的無數個時光,這一幕小時候的片段,都自動地與童年時聖誕夜裏發亮的房間外黝黑中不存在的卻與母親對話的聖誕老人那個片段連在一起,夜與日發亮的房間。
許多時我都在想,母親在我出生前的歲月,究竟是甚麼樣的光景?甚至,我會幻想,若果穿越了時空,回到那個時候,母親會否以陌路人的眼光看我?我們會否成為朋友?
09
往療養院
手術後幾天,母親正式轉去了療養院,轉院時,我和母親在救護車內,母親說:「從前,我陪嬰孩的妳上救護車,現在,換成妳陪我上車了。」
一頭啡金黑短髮,棕紅皮膚的救護員非常好人,替母親扣好安全帶後,又替我們的隨身物品都扣上安全帶,還問:「吃了飯沒有?」「冷氣會否太冷?」等等。
沿途,母親興致勃勃地說了很多話,我告訴她:「媽,看,這間是某某中學。」過一會又說:「這是浸會大學,那邊是浸會醫院。」母親像是遊車河般的高興。
天氣不錯,沒有下雨,車子緩緩地晃動前進,救護員悠閒地哼起了歌來。
10
尾聲
連日來,靜靜地把《紅白藍》看畢。夜裏,四周十分寧靜,只有自己在屋中活動時發出的聲響,就如有些影片裏,寧靜中清晰透出的各種聲音,如走路聲、電視傳出的細碎聲、敲打鍵盤聲、風扇聲、冷氣機聲,以及母親在房裏傳出的均勻鼾聲。彷彿,自己就是活在電影中一般。
我看《PLUTO》的時候,
幻想著會否有,
追求機械身體的人類?
追求人類身體的機械人?
有意識卻不能動的植物人?
失掉了意識卻四處行走的人?
味道、快樂、痛苦、榮辱、
生命、死亡、感覺、慾望……
生命的意義是甚麼?
「知道為甚麼人類喜歡建造這種雕像嗎?」
一名格鬥機械人看著人們為他建造的紀念像,
如此地問他的朋友,
卻又自己回答下去:「因為會被遺忘。」
他頓了一頓,
續道:
「在人們的記憶逐漸淡化之前建造這種東西,
以免他們忘記。」
—《PLU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