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雅〈新世界交響曲〉與德弗扎克

路雅的〈新世界交響曲〉寫於「非典型肺炎」的大流行結束之後,因作家本人不太在乎是否發表,故一直待到2015年,該篇才與〈歸來〉、〈尋源〉一併交付《工人文藝》刊登。〈新世界交響曲〉共四節,全文謂:


黑夜過去
收藏家的序幕
展開了一片遼闊的天空

沉沉的擂鼓在遠方響起
如遠古而龐大的爬蟲類出發
朋友們彼此相告
一個新世代已啟動

壁石的斷層
聽到霜雪和風聲

重新編排的秩序
如宏圖舒展
日出
只是一個樂章
簡短而明快!


開首的「黑夜過去」不難理解,尤其是配合路雅寫此詩時剛剛「過去」的疫情,以「黑夜」借指「非典型肺炎」,殆無疑義。第二行的「收藏家」卻具有較寬廣的詮釋可能——他是造物主?是抗疫的領袖?還是走出病毒陰霾的普通人?無論如何,從「收藏家」喜好「收藏」這一特性聯想,他應是個懂得珍惜、懂得欣賞美好事物的角色。而他掀起的「序幕」不僅僅是家裡的一道簾子,也不僅是舞台的酒紅色絨布,而是「展開了一片遼闊的天空」,讓眾生看到象徵光明希望的金燦晨曦。所謂「黑夜」,真的是徹徹底底被驅走了。
從路雅的詩題可見,他有意引領讀者連結安東寧.德弗札克(Antonín Dvořák, 1841-1904)著名的第9號交響曲,後者常常被稱作《新世界交響曲》(New World Symphony)。此曲的首個樂章由低沉的大提琴揭序,路雅卻改用「沉沉的擂鼓」來配合「序幕」。
「鼓」聲的澎湃或許能喚醒人們對中國典籍「一鼓作氣」、「援玉枹兮擊鳴鼓」的記憶,我卻先想到了《繹史》所引《黃帝內傳》的敘述:「黃帝伐蚩尤,玄女為帝製夔牛鼓八十面,一震五百里,連震三千八百里」。黃帝以「鼓」立威,其正義之師亦成功擊潰蚩尤。在這裡,蚩尤能對位逝去的「黑夜」,而黃帝適好揭開炎黃子孫世代綿延的「序幕」。
但不,比起溯源距今數千年的黃帝,路雅的詩筆泝洄更「遠」的「遠方」,以比喻方式描繪「遠古而龐大的爬蟲類出發」這一畫面——雖云文明尚未肇始,但萬象更新、百物滋長的氣氛卻顯得更為濃郁,處處是生機,以致勝過疫情「黑夜」的「朋友們」要快樂地奔走「相告」:「一個新世代已啟動」,一度消歇的活力已復甦。
〈新世紀交響曲〉的第三節繼續寫景,同時給讀者更多的複義想像:「壁石的斷層 / 聽到霜雪和風聲」。造成地層斷裂(「斷層」)往往是需要漫長時光的,而大地積儲的「霜雪」與「風聲」皆可渲染淒冷氣息。順此感覺詮解,「斷層」所寄寓的就是疫情「黑夜」為人們造成的傷口,由於「黑夜」為時不短,它夾帶的「霜」、「風」還是頻頻呼嘯,令群眾內心隱隱作痛。
當然,我們也可反其道而思,想像「壁石」是代表曾經看來牢不可破、堅不可摧的病毒勢力,而人類長時間的忍耐終究令它有了「斷層」,有了裂口,就像「黑夜」被黎明的曙光撕開一樣。如是者,「霜雪和風聲」就不復淒然蕭索,而是與上節的「鼓」交響,吹出了凱旋的號角。甚至乎,善感的讀者還會從「霜雪」推衍,低吟「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對人們抗疫的堅毅致敬。
上述對〈新世界交響曲〉第三節的兩種釋讀,第一種略顯憂傷,第二種則活潑樂觀,無獨有偶地,正正能跟德弗札克第二樂章的哀愁、第三樂章的詼諧相應,詩與曲有著緊密的內在聯結。來到詩的第四節,路雅也和德弗札克的第四樂章同調,拋出雄渾激昂的強音,撇下傷痛,奔向「風光如畫」的前方:


重新編排的秩序
如宏圖舒展
日出
只是一個樂章
簡短而明快!


「宏圖舒展」喻指希望廣袤,毫不逼仄;「日出」象徵光明重臨,前景可期。以詩文來說,這些描述都並不難解,相當可親,確實是「簡短而明快」地為讀者注入動力。
唯一需要加上注釋的,是「秩序」一詞對路雅有著特殊的意義。路雅曾聽人講解〈創世記〉(“Book of Genesis”)第一章,深深認同神為每樣事物都設定了「秩序」,是以祂「看著一切所造的都甚好」。身為基督徒的路雅打從心底盼望:大疫結束之後,失序的社會能夠在神恩帶領之下,「重新編排」出良好的「秩序」。
就這樣,路雅的〈新世界交響曲〉能昇華至宗教的境界。因神的「秩序」常存,大疫也好,其他各種形式的「黑夜」也好,都變得不足為懼。天衣無縫地,路雅呼應了他在詩後自注中對德弗扎克及其第9號交響曲的理解:「他也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新世界』指的不是他的故鄉波希米亞,而是永恆的天國,無怪旋律如此美麗,風光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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